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
天藍之城,冠軍之城。
作為當代最著名的那不勒斯人之一,名導演保羅·索倫蒂諾是那不勒斯的鐵桿球迷。他的最新一部電影《帕耳忒諾佩》去年10月上映,電影末尾的場景設置在2023年的初夏:年邁的女主角回到闊別40年的家鄉那不勒斯,正好見證了天藍球迷們慶祝主隊奪得意甲冠軍,整座城市掛上印有三色盾的旗幟,盾牌的中央寫著數字3。夾帶私貨的索倫蒂諾,選擇用這樣的一個瞬間,作為史冊里“當代”章節的書簽。只是他大概也沒想到,那不勒斯人將旗幟上的“3”變成“4”,居然來得這么快。
魅惑的代價
作為電影中女主角的名字,“帕耳忒諾佩”其實就是那不勒斯。希臘神話中,帕耳忒諾佩是用歌聲誘惑航海者的海妖。一說她和另外兩位海妖在歌唱比賽中輸給俄耳甫斯,另一說是她們用歌聲引誘奧德修斯失敗,但共同的結局是:她們在悲傷中投海自盡。帕耳忒諾佩的尸體,漂至第勒尼安海岸,人們便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城市,帶著她的名字。歷史上,帕耳忒諾佩城是真實存在的聚落,希臘人建立它,又因為政治等原因放棄它,并在原址興建了一座更大的城市。Neapolis,nea-polis,新城,那不勒斯。
在當代意大利語里一些偏文學化的表達中,“帕耳忒諾佩”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名字,正如意甲官方為慶祝那不勒斯奪冠制作的圖片上,也有“帕耳忒諾佩”的形象和名字——畫面中的她從波濤中浮現,手上高舉冠軍獎杯,遠處是一輪滿月、維蘇威的剪影和燈火通明的城市。
那不勒斯將希臘神話海妖作為自己的象征物,很難想象這不是有意為之的選擇。海妖的命運充滿戲劇感,也有人認為這指向那不勒斯的輕浮和好色。那不勒斯人自己未必會將之視為惡評:總的來說,他們是最喜歡“讓自己被定義”的人群,他們熱衷于展示刻板印象中的“那不勒斯性”,比如飲食教條、音樂細胞和過火的社交溫度。意大利記者阿爾多·卡祖洛有一句精妙描述:“事實上,外國人眼中的刻板意大利,就是一個巨大的那不勒斯。”
那不勒斯的形象名片,又因馬拉多納的曾經存在,被加粗、加黑、分發到世界各地。卡布里尼有言:“如果馬拉多納當初去的是尤文圖斯,他的結局定會有所不同。”這是一句極其尤文圖斯的表達,它評價的對象除了馬拉多納,還有那不勒斯。
有趣的是,那不勒斯今天的冠軍主帥孔蒂,也是像卡布里尼一樣的尤文人。孔蒂在上任時曾經有些動情地回憶過往:“我有幸和馬拉多納交手過,并負責盯防他。我一邊防守,一邊試圖參與進攻,我們最終2比3告負,可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,因為我在那場比賽中打入了自己的第一粒意甲進球。”那是1989年,當時的孔蒂還效力于家鄉球隊萊切。他將會在幾年后轉投尤文,而他球員生涯中說過最著名的一句話,來自2002年5月5日:“沒什么好說的,我們非常享受!”尤文末輪壓哨奪冠,而幾百公里外的羅納爾多正在替補席上落淚。
反傳統的勝利
很顯然,孔蒂有著博尼佩爾蒂式的價值觀——勝利,比什么都重要。那不勒斯上賽季的狀態是勝利的反義詞,這意味著孔蒂幾乎是以救世主的姿態到來的(有趣的是,他現在很可能會以類似的身份,選擇重返尤文圖斯),他在各個時點上反復強調:那不勒斯是以第10名的身份結束的上賽季,而球隊的首要目標是歐戰資格。你信嗎?
孔蒂在上任發布會上,使用了一個很那不勒斯的比喻。當地人有在圣誕節前制作基督降生雕塑群像的傳統,而孔蒂明確表示:“我來到那不勒斯,需要有發言權。我可不想當基督降生場景角落里的一個小雕像。”這是個巧妙的溝通策略。孔蒂明白怎么找到那不勒斯人的精神穴位,可他實際上想的從來不是“融入那不勒斯城”,而是“拯救那不勒斯隊”。他是個特種兵,抱著完成任務的信念而來,并真的超額完成了它。
孔蒂的那不勒斯,從未真正展現出水銀瀉地的華麗進攻。克瓦拉在賽季初被寄望于成為進攻端的絕對領袖,可他的表現高開低走;內雷斯在格魯吉亞人淡出后接過邊路爆點的角色,安吉薩也在同期迎來爆發;待到賽季進入沖刺期,拉斯帕多里展現出致命的能量,麥克托米奈則勢不可擋;盧卡庫的狀態時常不在最佳,可他的14粒進球和10次助攻,幫助那不勒斯在賽季前中后期分別打出一波高潮。
就這樣,那不勒斯拿到了聯賽奪冠所需要的那些分數。這不是一次無序而激情的狂奔,而是一次有組織、有計劃的行進。這當然不是我們熟悉的那不勒斯:沒有馬拉多納和卡雷卡,沒有卡瓦尼、拉韋齊和哈姆西克,沒有賽季狂轟36球的伊瓜因,沒有愛學小狗跳舞的精神本地人梅爾滕斯。這支球隊不絢麗,幾乎沒有即興表演,更多地是高舉高打、靠韌性、硬度和沖擊力壓垮對手。
向浪漫說不
但誰說那不勒斯就沒有權利用這種方式贏下勝利、獲得冠軍?說到底,浪漫主義是一種選擇,而不是一種禁錮或道德綁架。那不勒斯本賽季只有59粒聯賽進球,這意味著他們是21世紀意甲第一支聯賽進球不到60粒的冠軍隊,而國際米蘭比他們多了整整20個。凈勝球層面,那不勒斯比起國米和亞特蘭大,同樣有明顯劣勢,可他們的“分配”更合理、更有效率、更……孔蒂。防守是那不勒斯的最大優勢,他們的27粒失球是為聯賽最少,考慮到這一成績是在頭號后衛布翁焦爾諾長期被傷病困擾、加起來只踢了22場聯賽的情況下取得的,愈加顯得不可思議。
轉播商DAZN如此形容本賽季的意甲爭冠大結局:“做得最好的球隊,擊敗了實力最強的球隊。”是這樣嗎?人們當然會有不同看法。有些人或許會覺得:那不勒斯不是“最好”,只是“最不差”。這支那不勒斯確實不像兩年前一樣,有著在各方面壓倒對手的實力,但他們確實在一些方面做到了相對意義上的“最好”:國際米蘭在對陣積分榜前9時,戰績是慘淡的5勝6平5負;那不勒斯這一項的成績則是8勝6平2負,對陣北方三強3勝3平,保持不敗。這同樣是韌性的有力體現。
若干年后,人們會如何評價孔蒂的那不勒斯?迭戈的影子在這里無處不在,但這支球隊奉行的是集體主義,因此其實是“反馬拉多納”的。即便與兩年前相比,那不勒斯也不再有奧西門和克瓦拉——他們在奪冠后的夏天,一度讓求賢若渴的巴黎圣日耳曼掏出兩億歐元支票,很難想象這樣的禮遇會發生在任何現在的那不勒斯球員身上。迪洛倫佐、洛博特卡和安吉薩,并不比兩年前的自己明顯更好;意甲賽季MVP麥克托米奈固然很棒,卻不像“OK組合”那樣,可以用“才華橫溢”來定義。
比起某場動人心魄的比賽,勝利的結果才是這支那不勒斯被記住的最佳理由。那不勒斯是孔蒂帶出來的第三支意甲冠軍隊,他也就此成為“官方層面上”唯一率領三隊捧起三色盾的冠軍教頭。實際上,卡佩羅在球場上也完成過這一成就(尤文2004-06年間的兩座獎杯后被剝奪),可孔蒂的情況依然有所不同:從2012年的尤文,到2021年的國米,再到2025年的那不勒斯,他三次推翻霸權,策動更替,完成下克上的壯舉。
我們剛剛見證的,并不是其中最精彩的一次。那不勒斯沒有皮爾洛這樣的巨星,也沒有(國米一期)盧卡庫和阿什拉夫這樣的強大爆點,可惟其如此,孔蒂的光環才變得更加閃亮。他在本賽季的不同階段發表過很多言論,其中一些顯得刻薄、倨傲、不負責任,很多人會因此更討厭他,但沒人能否認他和冠軍之間的相互吸引。實際上,另一家意甲豪門本有可能在去年夏天延請孔蒂,他們會后悔嗎?
如何書寫“南方”?
孔蒂率領那不勒斯奪魁,也意味著一批天藍球員,加入了意甲多次捧杯的精英俱樂部。迪洛倫佐和馬拉多納一樣,成為兩次舉起三色盾的冠軍隊長;低調不引人注目的梅雷特,則是那不勒斯第一位兩奪意甲的主力門將;拉赫馬尼、洛博特卡、安吉薩、胡安、奧利韋拉、波利塔諾、拉斯帕多里和小西蒙尼,也都完成了這一成就。噢,別忘了盧卡庫!在此之前,所有不止一次意甲奪冠的現役球員,都是隨尤文或國米贏得的,無一例外。
這正是那不勒斯人在意的“北方霸權”,而那不勒斯隊正在試圖瓦解它。此番奪冠后,那不勒斯超越羅馬,成為意甲冠軍數最多的“南部力量”,而孔蒂又來自亞平寧靴子跟的萊切,那里從緯度上比那不勒斯更加靠南。人們自然而然地將2024-25賽季的意甲冠軍,形容為“南部足球”的勝利。可實際上,孔蒂并不“南方”:他的執念與鐵腕治軍,加上德勞倫蒂斯近乎無情的精明,剝奪了那不勒斯的人情味,卻為其賦予了贏家的身份和自我認知。從理念上,孔蒂到底是個純粹的尤文主義者。
電影《帕耳忒諾佩》里,來自那不勒斯、但遠離家鄉多年的知名女演員格雷塔·庫爾,在一艘豪華郵輪上發瘋般地怒罵道:“你們貧窮、懦弱、愛哭、落后。你們是小偷和爛演員。你們總是準備把罪責推給別人,推給眼前的入侵者、腐敗的政客、毫無良知的地產商。但真正的禍害就是你們自己,你們是一群倒霉蛋。更糟的是,你們還以此為傲,你們永遠也不會成功。親愛的、可怕的那不勒斯人,我要回北方去了,那是美麗而寂靜之地——反正我早就不再是那不勒斯人了。我得救了,而你們沒有。你們已經死了。”
可別搞錯了。格雷塔·庫爾只是個虛構人物,真正設計這段臺詞的,是保羅·索倫蒂諾。他在2021年的作品《上帝之手》中,講述了自己的個人故事:1986年的一個周末,他沒有跟隨父母去山中的度假屋,而是經由父親的允許,去恩波利看了那不勒斯的客場比賽。當晚,他的父母因壁爐泄漏的一氧化碳中毒身亡,而年輕的索倫蒂諾相信:馬拉多納救了他的命。大概不會有誰比他更愛這支球隊、這座城市,更明白這種帕耳忒諾佩般的戲劇感,正是“那不勒斯”與“成功”之間的阻隔帶。
現如今,那不勒斯隊不再是那個迷人、脆弱、有著悲劇性命運的海妖帕耳忒諾佩。它變得一點都不那不勒斯,而在冠軍的巨大實感面前,這變得一點都不重要。